「在紫紅九重葛忽開忽謝的厚沉樹影裡,你我的視線無從交集,不同時刻的日光由不同的窗子進到屋裡,黃昏是漸次暗下來的、半透明的藍色,然後是深不見底的闇黑午夜,瓦藍的黎明,跟著漫無意識的白日接踵而至。」

「這是你的屋子,你的生活作息,你的律法,你的潛意識。你牢牢緊握屬於你的現狀並且拒絕任何變動的發生,我進入你國度之後便失去離境的能力﹔你的疆土陷進無邊的冰磧寒漠,沒有一個向度找得到出口。」「這無關血清素的平衡與否,那是我無法消化的傷害啊!」

讀到這麼些傷懷的自我爬梳,和作者霎時成了半個陌生人、半個朋友,我不知道親人好友所有思緒的百轉千迴,但自此刻起,你忽然熟稔作者某一段人生的傷痛,真假莫辨的脾氣興味。於是不免替他有些欣喜,有些憂慮,並且揉雜著意外和熟悉。這麼纖巧的文字靈魂,令人欣喜,但這麼文藝青年的剖析邏輯,會不會被同類淹沒?小說家駱以軍在前言裡稱讚道:相較於台灣當代的女性書寫者,書寫炫耀、寫流行、寫性別,黃宜君表現出來的是抑制收斂,一再地修剪……小說家的觀察相當細微精準,尤其李欣頻、張惠菁、夏綠蒂這些新一輩都會女作家,炫耀起來近乎張牙舞爪地叫人拍案,相形之下黃宜君是格外安靜、冷煉:這麼不落俗套的語法句構,令人瞠目佩嘆,文藝青年的姿態與思路邏輯又讓這一切更理所當然。文藝青年們既脆弱拘謹又大膽狂狷,禮貌而不著邊際,「指向辨證、變形傾頹、命題演繹」。學術論述讓他們的詞語相近,但又旗幟鮮明且絮語喃喃地相濡以沫。

「每一次轉身便是一次告別。無論我們曾經多麼接近,我都明白,那都是底限了。」翻開書頁,一個迷人的戀人世界便在眼前舖展開了。

http://www.libertytimes.com.tw/2005/new/oct/21/today-so4.htm

自縊身亡的消息慢慢的在大學的圈子裡傳了開來,那是一種無言的惋惜;希望這些文字可以為大家所喜歡。

http://www.books.com.tw/exep/prod/booksfile.php?item=0010281078

附上,我最愛的一篇文章:流離


黃宜君.流離.聯副

再次經過你面前的時候,我保持舊日的姿態,將你視作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旁人,拿起咖啡杯,若無其事地繼續天氣與人際經驗的談話。你來到的時候不會察覺,一整個季節已經過去,每日大霧來臨的時刻,光線的位置與植物的氣味,都靜靜改變了。

在這裡,這座建築巍峨堂皇如古代殿宇的黌宮裡,艷紫荊花朵每一季重複綻放,絢麗耀眼如海。然而對我來說,這一切都不同了。我經歷了你無從得知的階段。那是荒漠中的旅程,我徒手跋涉變幻劇烈的砂丘與魅異的流沙,行經冰封的凍原,面海的沙漠邊緣,升起迷濛的蜃景。深夜,寒冷廣袤的地表上,我仰望高樓中你熒熒未熄的燈火。

L,再度來到你面前,我維持一貫的衣著語氣、眉線的穠度與唇色。平視你的容顏。這一切,於你都未曾發生。

我從不懷疑自己對你的想法,雖然對他人來說,這有多麼可笑。在這個情感變動迅速、性傾向較之情愛方式還要引人注目的時代,靜默穩妥地關注一個人,觀察他的生活,僅憑些許的眼神與微笑,支持如許的情愫,恪守「不逾矩」的分寸。對我來說,這並不困難;但我從未對他人提及我對你的感情,倒不是怕人知道,而是不知道旁人背轉過身去,該何等地訕笑。

你知道,我們這兒是個再閉鎖狹隘不過的小圈子,流言不知怎麼常常有它自己的生命,落地生根繁衍無數,結果與種籽完全不同長相。「人言可畏」的恐怖,並不在於事情被傳成怎麼不堪的樣貌,而是壞在原只屬於個人私有的記憶,被理直氣壯地搶走了,昭然地公開,從此變成公眾的附屬。於是不再珍貴,像隨處可見的梵谷複製畫,還是一樣的向日葵,一樣的深藍色隆河星空,只是氾濫得可怖,隨便誰要,都可以廉價買一幅。事件於是失去了作為它自己存在的獨立性,任人轉手炮製宰割。

所以,L,我必須保溫這一切的歷程,一切的戀慕與想望,猶如捧著一只玻璃試管裡初初成形的星系,在季節流轉繁花落盡之時,安靜地,交予你。

在這裡,這草萊初開平原上的黌宮,巨大石砌宮殿式建築夜晚投射的陰影下,大霧無聲掩至。

......

天台上,三面石砌白粉牆裡,擺放露天咖啡座桌椅,人群三兩圍住談話。咖啡座的主人,下意識的將它變成社交的場合,帶頭進行禮貌而不著邊際的交談。那些言語,灑漫沒有銜接處,彷彿從不同電影篩落出的不同橋段裡的對白,沒有說話的對象,只是說了話,完成一項手續而已。天台裡流動著音樂,刻意挑選的藍調女低音。身處濃重咖啡香氛、低低盤旋的甜膩嗓音、與片段的對話中,如同裹在沉厚的流體裡走動,緩慢而造作。

無雲藍天下,石造扶欄外,不遠處是另一座生在地上的大理石造學院。副熱帶植物的叢集闊葉,從四層樓上望去,頹唐而無生氣。我回身,右手支在石欄上,別過臉,天台裡男男女女,分別面朝著不同的方向,或坐或立。沒有交集的話語,因為失去了回應的對象,八方浮游地尋找自己的下文。

是的,愛情也許該在如此的場合發生。一切都如計畫中的美好——溫暖的南方午後,露天咖啡座裡預期中的邂逅……,以及,預期邂逅的男女。雷奈的黑白片《去年在馬倫巴》,有永遠在喝午茶、看戲、跳舞的盛裝人們,有弄不清楚是否相愛過的情人,有遲疑不知該不該背叛丈夫的妻子。電影裡,男女站立在巴洛克式宮殿的露台上,彼此優雅地說著不相關的話。那些言語,灑漫沒有銜接處。

......

事實是,我越來越無法分清事實與夢境的分野。事件成形於意識與下落在現實界究竟有什麼不同?已發生與未發生的事件,只是各自指向了不同的內在意義,各自具有不同的慾望質地。我獨自經歷了夢裡的一切,反覆與你辯證對答關於現實世界中人與人之間的責任義務、關於誠實與虛假、關於你居住的城市是不是將要興築一座你所厭惡的巴別塔。夢裡,我一如日常生活般關上門、離開我的住所,將車子開上塵煙瀰漫的無人道路。同時,你在學院門牆裡,前後翻尋一段遺落的論述,起始的文字,在你不注意時,慢慢地變形與自我吞蝕,你尋找並且喃喃抱怨,因為學院建築裡不斷增生繁衍迂迴蔓結的長廊,已經沒有可能循著來時過道通向舊日的記憶了。

我一次次地夢見你,夢的內容彼此完全不同,你的形象、我們的關係、我們與這世界的關係不斷地改變,夢裡的氣味卻是一貫的——一種一貫的遙遠與冷清。我獨自經歷了夢裡的一切,隔日醒來,你與這個世界和昨天並無二致,不因為我在夢裡與你有過多少悲歡離合而更動你微笑的方式、或是一樹艷紫荊的開落。我不動聲色地走過清晨霧濕的濃蔭林道,匆匆趕課的學生倉皇來去。

所以,在現實事件來臨的當下,我其實已經清楚,我性格中最無法釐清的部份,已經漸漸浮現。對我而言,這沒有好壞的問題——我只是可惜,本來可以為你完成的情感藍圖,於今都已經是不可能了。這幾年來,我養成了一個習慣,路過學院的時候,總是仰頭看看你的窗口,燈亮也好,一窗幽暗也好,都令我心安。

L,其實如此一來,你在或不在,你的情感在或不在,都已經無所謂了。在你棲止、閱讀與工作的樓宇之下,我默默鋪排屬與我的生活秩序——聽課,與人交談,一日三餐。我將它們控制得極好,彷彿你向來就不存在。

常常,我來到你研究室的時候,已經是深夜了。你或者埋首工作,或者,專心閱讀一本我連單字也不懂的巨著。我關上門,坐下,清洗屬於我的杯盞,沖泡被你拒絕的紅茶葉片(你胃痛),打開電腦寫作。大片玻璃窗外闃寂無人,學院走廊,鐘樓弦月,天井左拐的樓梯走廊,一扇百葉簾幕密掩,與成列鵝黃燈光,黃槐、木槿、欖仁、艷紫荊,湖隄的盡頭,霧從柳葉薄薄裡蒸湧漫來,失了渡津、失了樓台、失了尺譜、失了宮調,我的失了歌喉的圍城的夜。

有時,大霧安靜的將我們包圍,我發現了,轉身欲說與你聽,卻發現你在工作或最新一期論文的洪流裡,倦極睡去。深夜的學院裡安靜極了。在那樣深濃的大霧與靜默之中,L,我無法不發現自己的孤單。這種孤單真正教人心寒的原因是,它一如縫死了的影子般跟定了我,不因為身處任何繁華喧鬧的場合而離開寸步,不因為與任何人有愉悅的撫觸言語而感到暖度。

時間過去之後,L,漸漸的我也不再等待,甚至連等待的念頭也消失了。

倫理學,那是你擅長的範疇。我要你知道,塵世生活畢竟與理論相距過遠,現實人情,豈是命題演繹符號抽代就能拍板證成?離了書,面對他人,你就不知如何是好,不管論學還是閒聊,你永遠跟人保持三分距離。那不是談不談私人事務與內心話題的問題,而是一種姿勢,無論他人願與你展開何種模式的關係,你先就退開,固守在成形的人際倫理網絡中,那使你感到安全。

就像有次你在T城發表論文,我沒告知你,便去了會場,敷著厚呢地氈、燈光燦然耀眼、人聲鼎沸的茶會中,你見到我,一如接待提問的研究生,以種種繁複的場面話語,掩飾你的訝然與不安。

L,這樣一來,無論我怎樣努力,終究都只能是你交錯複雜的人際線路中一枚失去座標的浮游島嶼。你因為失去了定位我的邏輯,於是便整個地失去了對應的方式。這才真正令我絕望。

L,也許你永遠也不會明白,在大量落葉的季節過後,在濃濕霜露降臨的黑夜,我抬頭仰望高窗中的你的燈火,每一次轉身,便是一次告別。

無論我們曾經多麼接近,我都明白,那都是底限了。

......

春深一個下午,光線的角度開始稍稍偏斜,然而波狀弧形白粉牆與大理石列柱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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